丰州鬼蜮(十三)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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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时琉咬住唇,难过地看向他披在肩上的玄黑大氅。

    她就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。明明都受伤了,方才还有心思故意吓唬她。

    长笛缀着的叶子里,虚影一晃,狡彘跃出,落到地上。

    仍是那副缩小版的模样,但声音已经叫人耳膜震荡,伴随嗥叫的神识传音递给酆业——

    “主人,留影石碎了,我来!”凶兽鬃发怒张。

    “时家在明,玄门在暗。有乾坤阵在,你也不行。”酆业随口说网,笛尾一抬,把狡彘重新收回了叶子里。

    不等他再开口。

    酆业侧眸,就对上了旁边女孩满盛上湿漉雾气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?”

    生死当前也没让他多一分情绪,此时和时琉对视两息,酆业却黑了脸:“你不会是要哭吧?”

    时琉死咬住唇,憋住呜咽。

    酆业皱眉,睨了她会儿,没忍住,伸手过去,一捏女孩软乎乎的下巴。

    贝齿被迫离开唇瓣,咬得泛白的地方也松开。

    “神魂控体,伤她痛你,你是蠢么?”酆业收手前,恶意地屈指敲了下女孩额头,“急着哭什么,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。”

    时琉吃疼地躲了下,没顾得计较:“你,你能出去吗?”

    “是你能。”

    那人淡淡垂手。

    时琉迟疑:“我只对幻象类的阵法术法有用,可以不被迷惑,这种,我也不行。”

    酆业气得嗤了声笑,偏过脸:“我说的是,我能送你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?”

    那人指节凌空一点,藏在时琉锁骨下的那枚坠子就轻跃出衣领,飘到时琉眼前。

    时琉一怔,反应过来什么,倏地握住:“它能让神魂离开乾坤阵?”

    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也——”

    时琉眼里惊喜还未亮起,就被那人漠然一盆冷水浇了下来——

    “我不能。”

    时琉怔住了,眼神黯下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酆业不太想解释,可面前女孩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下,湿潮雾气仿佛又要拢聚回眸里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原来方才她不是哭她自己,是哭他要死。

    酆业一时怔忪,回神后就觉着好笑。

    不,岂止是好笑,简直让他想大笑。

    这世上怎么竟真会有这样的傻子?是天道认为这样的傻子才配得上九窍琉璃心的澄净通透?那这样的傻子又怎么偏偏就让他这个最黑心黑透的魔给遇上了?

    等她知道他帮她一切都是为了吃她,她又会是什么反应?

    酆业莫名觉着胸膛里鼓过空荡的风,冰冷沁骨。他知道空荡的缘由,于是未起的笑意也冷冷凝结在眼底。

    “我说过,玉佩发动需要三息时间,不可被打断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现在就——”

    “玉佩中法术涉造化之力,发动时,一息时间就足够叫时鼎天察觉。除了我,没人能拦他三息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酆业语气冷漠。

    话声落时,他们面前的楼阁墙壁竟化作飞灰,慢慢将两人身影袒露在幽冥的血穹之下。

    也在那天罗地网的金阵下。

    以时鼎天为首,时家修者凌于半空,隔着数十丈距离警惕地望着他们。

    那足以绞碎楼阁的可怖力量下,酆业抬手,大氅被夜风鼓荡猎猎,护身周方寸之地。

    时琉低下头,她攥紧了玉佩,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。

    她知道。

    是她太弱了。

    所以她保护不了自己,也救不了她想救的人。

    “阁下何人,竟敢施秘法,强行占据掌控我时家子弟的身体?”

    时鼎天声震穹顶。

    这话是说给酆业与时琉听的。

    也是说给藏在暗处的玄门长老,或是地上那些幽冥修者听的。

    酆业不在意,大氅被他随手解了,松坠下去。

    “废话真多。”青年声懒,像极不情愿被人扰了晨眠,眼底墨意却冷,“要打,入阵。”

    长笛自他袍袖下斜垂,笛声清抑。

    时鼎天盯着那柄翠玉长笛,瞳孔蓦地一缩:“随州州主是狡彘所杀,他的玉笛却在你手里——狡彘果然是为你所用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话声一落,四野哗然。

    有些藏在暗中的修者都因为过于震惊,险些暴露出隐匿的身形来。

    但酆业全不在意。

    他本也看他们如蝇狗蝼蚁,即便是时鼎天,若没有昨夜屠老狗一场血战重伤,他也不会放在眼里。

    翠玉长笛在他指掌中难耐清鸣,似乎压着什么躁意,有丝缕如血色,在笛身中震荡流淌。

    那些修为高深的,几乎都能听到那笛声中的涌动——如江河震荡,渊海滔天!

    “…嘘。”

    酆业却抬手,安抚似的轻敲了敲笛子。

    “恼什么,一群蠢物说的蠢话而已。蠢物说你是别人的,你就是了?”

    “!”

    笛声又急。

    酆业这次缓撩了眼,他视线在远处的时鼎天身上扫过,然后落到时鼎天手上的芥子戒。

    一两息后。

    酆业忽地笑了,森然的冷漠攀上他眉眼,“原来,你也有一柄……剑?”

    “!”

    时鼎天脸色骤变。

    这次他毫不犹豫,芥子戒一抖,一柄翠玉长剑飞出,被他反手握在身前。

    远远望着,竟和酆业手中的翠玉笛看着宛如同种材质。

    “果然是祸世魔头,”时鼎天沉声,“你就是为了这柄神脉剑,才向我时家子弟出手的?”

    “神脉剑?”

    酆业低声重复,忽笑起来:“今日我不夺它,来日,来日……”

    他声音忽厉,漆目狠抬:“待来日,我定屠时家满门。”

    “…!”

    时鼎天手中长剑铮铮,像握了条活着的龙,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酆业,眼神里尽是杀意。

    “恐怕,你活不到来日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站在酆业身后,时琉眼睫轻颤了下。

    她很慢很慢地挪出一步,两步,最后站在酆业身侧:

    “…你会死吗。”

    少女声音轻得,好像被风一吹就要碎掉了。

    酆业眼角轻搐,像笑,却又魔焰汹汹,骇人可怖:“我死过很多遍了。”

    时琉点了点头:“死,应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吧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,被关在永远黑暗的牢笼?”

    “?”

    酆业眸子低睨下来:“应该不用我提醒,你这种小土狗,连时鼎天一剑的余波都挡不住吧?”

    时琉仰脸,朝他轻呲了呲犬齿,“你才小土狗。”装凶的笑,但女孩眼神空荡地难过。

    于是笑不出,她又低下头:“我最怕牢笼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被关着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酆业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时琉不能修炼,但这世上一切术法痕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所以她知道,即便是此刻话间,他也已替她挡下无数道致命的气机——他未必想救她,可他骄傲得三界都容不下,决不允许他带在身边的小土狗被杀掉。

    她低头看他衣襟。

    沾着点点血色的雪白衣袍,如同一席连天的雪里缀着的星点红梅,在夜色中刺得时琉眼疼。

    时琉轻吸了气。

    她要勇敢点才行。

    玉佩攥起来,时琉拿着它,望着酆业。

    “贴哪里来着。”女孩紧张得声音都抖。

    “眉心。”

    “贴上就行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于是凉冰冰的玉佩抬起来,探向女孩眉心。

    不远处,时鼎天察觉什么,握紧剑柄,眼尾轻矜,冷冷盯着两人。

    大约是一息吧。

    凉冰冰的玉佩,忽地转了向,被女孩的手按在了酆业的眉心上。

    “轰——”

    无形术法之力瞬间爆发,气息翻涌。

    酆业在一滞之后,面色冰冷垂眸:“你疯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拦不下时鼎天三息,他和她都会死。

    可惜酆业听不到时琉的回答了——术法一旦发动,那就无可挽回。

    造化之力屏蔽天地,他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第一息。

    女孩唇瓣轻动,好像朝他说了什么。

    [我不想你死。]

    第二息。

    时鼎天提剑,顷刻便至,翠玉长剑即将穿胸而过。

    她蓦地转身,挡在他身前。

    酆业闭了闭眼。

    蝼蚁一命,拦不下时鼎天的剑。术法会破,他的神魂也会被时空之力绞碎。

    等不到第三息了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第三息。

    在酆业听不到的天地间,女孩回身,面向那柄夺命的长剑,和握剑的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中年男子。

    她轻声:

    “父亲,我是时琉。”

    倏——

    卡着最后一息,翠玉剑刺在女孩胸口前,没入半寸。

    时鼎天停得目眦欲裂,声音颤栗:

    “时……”

    呼。

    身后,最后一丝造化之力从这天地间消失。

    时琉阖上眼,有点遗憾。

    她没来得及回头看,酆业一定很意外,说不定吓到了。多难得见。

    以后,再也见不到他了吧。

    “求你,别再关我了。”

    眼泪划过女孩难过的笑。

    “杀了我吧。…家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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